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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71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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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71 章

李霈眼神驟變, 不可思議地看向他,試圖找出一絲一毫玩笑的痕跡。

池昀只是平靜地看向他,自車底抽出一卷密旨。

“李少將軍, 還不接旨?”

久違的稱呼響起, 李霈眼眶一熱,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。

“末將在。”

“...今聞礦山一事,實屬竊國之舉,三年授命, 朕托付得人, 嘉慰良深。自今以後,汝以水匪之身受招安之命,並入寧海軍中, 鋤奸滅倭,以還海晏河清。”

池昀的聲音如驚雷般響徹李霈耳邊, 震得他久久不能平靜。

郎君的聲音又恢覆溫和, “孚光兄, 拿好了。”

池昀以欽差的身份來此地,從一開始, 或許就是為了他而來。李霈看著他,緊緊握住那卷密旨, 啞聲道:

“聖人,怎麽會......”

那座礦山的確很有分量, 但為何令聖人如此迫切地傾向了他這一邊。

“孚光兄,聖人的年紀, 三年前和現在, 已經不能比。而且,”池昀一嘆, “成王殿下回京了。”

李霈瞳孔一縮,明白了他未盡的話。

成王殿下是聖人的第三子,只比太子小兩歲,是除了太子之外唯一活下來的成年皇子。十年前因門下幕僚謀害儲君被聖人下令趕往封地,無詔不得入京,形同庶民。

這個被遺忘的兒子,卻在苦寒的封地活了下來,既沒有死在流放的路上,也沒有死在回京的路上,無論他做了什麽,當他完好無損地站在聖人面前時,就讓年邁的君王有了新的希望。

李霈喉頭微哽,目光幽深地看向池昀,“聖人這旨意,你到現在才告訴我,怕是沒有這麽簡單。”

池昀一笑,也不遮掩,他懷中的確還有另一道聖旨。

“聖人向我下達的旨意是,若李霈還是李霈,那這道聖旨務必要交到你手中,若不是,就是另一道密令了。”

李霈知曉他的意思,另一份密令一下,他必死無疑。

“無論如何,多謝。”他鄭重一禮。

池昀拍拍他的肩膀,“孚光兄,豈無知君者,時來自施行。”

他初見李孚光時,是在一個春日的午後,意氣風發的少年和友人拍馬過長安,他背著書簍好奇地問長兄那是誰,長兄池暄笑他孤陋寡聞。

“那是江夏李氏的五郎君,天行軍的少帥,人稱一聲‘江夏明珠’。這時候進京,多半是隨李將軍受封。”

他搖搖頭,卻將這少年的模樣記在了心中。他們池家並不算高門氏族,每日裏除了讀書還是讀書,日子過得枯燥而乏味。李霈所擁有的,是他不曾有過的,燦爛和熱烈。

花有重開日,人無再少年。

*

李霈朝著河面上的畫舫快步走去,他的腳步越來越急,心跳也越來越快。

水上風大,吹得他發絲飛揚,眉宇間有久違的豪情,難掩心頭之熾熱。

有了這封密旨,他不必賭上性命去掙出一條生路,可以堂堂正正地迎敵。三年前的密旨聖人再次提起,便給出了最好的獎賞。

蘭亭在船艙內等了他許久,正欲上甲板看看,就被來人抱了個滿懷。

她被他抱得騰空,在原地轉了一圈,裙擺飛舞得像翩躚彩蝶。只能用雙手鉤住他的後頸,原本清冷的容色也忍不住染上一絲悅然。

“到底怎麽了?這樣高興。”

李霈緊緊地擁住她,下巴抵住她的發絲,落下輕輕一吻,“想見你了。”

“說什麽胡話。”蘭亭嗔他一眼,嘴角卻不住揚起一抹淡笑。

李霈的確很想見她,自拿到那卷密旨,第一個想起的人,第一個想要分享這消息的人,就是她。即使他們近在咫尺,他也開始發瘋般地想見她。

蘭亭撫了撫他飛揚的頭發,輕聲道:“方才聞淞來報信,說雲渠那邊有動靜。”

“在哪?”他專註地凝視著她,無意識地接話,手指摩挲著她細嫩的側臉,為她擋住初秋的夜風。

“溱水河岸的大堤上。”

“對了,你不許我走,是要做什麽?”蘭亭想起方才的事。

“本想帶你去海上走一圈,有個小島景色不錯,能住一晚。”

蘭亭雙目一亮,“夜裏也能出海麽?”

“走不遠。”李霈自然知曉她喜歡什麽。

“我沒讓日面準備......”

“已經派人去收拾過了,一應俱全。”

女郎聞言立刻從他懷中掙脫出來,轉身進了船艙。李霈伸手拉住她,“去哪?”

蘭亭一本正經地瞥向他,“現下往大堤去,還能盡快完事,不然天都亮了。”

她頭一次對雲渠生出些意見,怎麽好端端地非要挑這時候生事端。

李霈失笑,將她拉入船艙中安頓好,自己去前頭撐起了槳。

大堤是逆旅聚居之地,自然而然地生發出生意,到了夜裏,除了金碧輝煌的畫舫樓船,還有自己撐著舟來賣唱的蕩舟妾,來往旅商過客、城中達官貴人,多在此處消遣。

他們今夜約見周懷虛,為了避人耳目,本就租了一艘畫舫,如今混入這處,倒也十分自然,蘭亭瞧著李霈將船撐到一艘畫舫之側,又將畫舫外頭的兩盞紅燈籠點上。

“點燈做甚?”她有些疑惑。

李霈一邊拉下遮擋的帷幔一邊解釋,“咱們只一艘船,任誰看了都是來搶生意的,若是不點上燈表示裏頭有人,待會兒就有老鴇帶人來找麻煩。”

蘭亭臉上一熱,也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,這裏常駐的畫舫多是地頭蛇匯集,對彼此也算是知根知底,極其排外。單獨一艘船的多半是新來的散妓,若沒有個得力的鴇母領著,肯定是要受人欺負的。

李霈已經將那一排紅紗落下,又吹滅了幾盞燈,只留了一盞,船艙內燈火昏昏,映照著紅紗,別有幽情。

蘭亭想說話,被他抵了抵唇,“在隔壁。”

雲渠所在,正是他們挨著的那艘船。蘭亭聞言立刻閉了嘴,凝神去聽周遭的動靜,除了婉轉的絲竹之音,偶爾會有一陣男人們的豪邁笑聲響起。

蘭亭不敢靠窗太近,又聽不太真切,只能皺眉努力分辨著他們談話的內容。旁邊的李霈見狀一笑,將她抱到自己懷中。

“這樣就行了。”他在她耳邊輕聲道。

窗紗之上,兩道人影交疊,一高一低,如交頸的鴛鴦。

蘭亭看了一眼便被燙了似的別過頭來,也在他耳邊低聲道:“你倒是懂得多。”

這話十分危險,可謂陷阱重重,李霈不敢亂答,只能無辜地沖她眨眼。被蘭亭揪著頭發往窗戶旁探去。

“他們說什麽?”

蘭亭只能聽見一個男人高聲道:“...既如此,不如與我們一同去!”

李霈細聽一陣,低聲道:“七個人,三女四男,其中一個是雲渠。正在說...跑馬打獵的事。”

蘭亭轉過頭來,“只是打獵?”

李霈又聽了一陣,“多是家常閑話。”

又有一人開了口說了些什麽,接著眾人舉杯,傳來女郎的嬌笑。

忽地有人道:“艙裏悶得慌,待我把窗戶打開。”

這句話十分清晰,蘭亭心中一緊,看向身下的李霈,李霈卻飛快地吻上她的唇,“放松。”

蘭亭索性閉眼,任他將這個吻加深,再流連至她的頸側。對側的窗口傳來“吱呀”一聲動靜,那人似是已經將窗戶打開。

“哎喲”了一聲。

蘭亭輕顫,又被李霈牢牢抱在懷中,將她的手緊緊握住,吻上她最敏感細嫩的頸後,懷中的小娘子立馬酥軟得如一汪春水。

隔壁艙內,一道渾厚的聲音響起,“怎麽?”

“沒什麽,看到一對兒幹柴烈火的野鴛鴦。”那人的聲音充滿戲謔,輕佻道。

然而主位之人卻並未放過,不過須臾便又有一道身影臨至窗邊。

李霈用僅容二人可聽見的聲音輕輕道:“孫櫟。”

他伸手拍向自己的大腿之側,清脆一聲皮肉相接之音,又踢向艙壁,引起一陣晃蕩起伏。

“還不趴好!”李霈壓低了聲音,換了副粗獷的音色。

二人雙雙倒向榻上,窗紗上只映出男人起伏的健壯身影,伴隨著船身晃蕩起伏不斷。

蘭亭被他壓在身上,緊張得不敢亂動,只能咬著唇看向李霈,李霈一邊演戲,一邊時不時安撫地親親她。

旁邊的孫櫟終於低聲呵斥道:“你沒和女人辦過那事兒?有什麽可看的,快關上!”

那人悻悻關了窗,終於離開窗邊。

蘭亭松了口氣,卻見這人仍舊壓著自己,沒好氣地擰他一把,“還不放我起來?”

卻見李霈眼神飄忽,莫名地沈默下來。

她有些不解,“他們還沒走?”

李霈眼神正經,“孫櫟是軍中老人,未必不是使詐。阿芝再堅持一陣。”

蘭亭心下雖疑惑,還是聽了他的話乖乖躺在他身下,腰間卻越來越硌得慌,忍不住伸腳踢向他。

“你硌到我了。”

她懷疑是他的刀柄,偏頭卻看見佩刀好端端地擱在桌案上,於是又狐疑地看向他。李霈的眼神已經變得幽深,浮現了她最熟悉的欲色。

她雖算不得如何通曉這事,但也和他意亂情迷過,後知後覺反應過來,就將他推開。

郎君這次倒是順從地挪開,靠在了床榻另一側,屈起一條腿。

蘭亭擡了擡身子悄悄看向對面,卻見窗戶緊閉,早就沒了動靜,怒目看向另一側的人,“你誆我?”

李霈努力平覆著心頭的躁意,聞言摸了摸鼻子道:“總不能片刻不到就......”

他說得含含糊糊,蘭亭沒怎麽聽清,慢慢爬了過去,悄聲問他:“你說什麽?”

李霈哪裏敢再說一次,只能哄她,“快結束了。”

對面的確快要散場,有鴇母上來招呼散場的貴客,將花娘們接回,孫櫟喝了不少,被兩個手下扶著,拍了拍雲渠,“記住表兄說的話,回去好好想想!”

雲渠低著頭,眼神躲閃,嘆了口氣。

見他這般,孫櫟有些氣急,苦口婆心道:“我三番四次與你說了這般多,怎麽還是這個優柔寡斷,那寨子裏究竟有什麽你割舍不下的?告訴表兄,表哥能給你的自然給你。”

雲渠知曉他盼著自己早日金盆洗手,兄弟齊心。腹中的話幾次湧到嘴邊,又被他咽了下去。

“唉,表兄,我,我並非貪圖什麽,只是那人如同我再生父母一般,我不能再輕易背信棄義。表兄,你若有什麽用得上我的地方,我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。可這件事上,我實在無法答應你。”

孫櫟有些不信,怒其不爭道:“什麽再生父母,比你表兄我都要重要不成?”

雲渠咬牙,“表兄,不能這麽比較的。”

見他垂頭喪氣的模樣,孫櫟也不欲再難為他,深吸一口氣才道:“罷了,我不難為你,但你莫再做什麽打家劫舍之事,若讓我知曉了,我照打你不誤。”

雲渠撓頭,憨笑一聲,“知道了!”

孫櫟被人扶著上了馬車離去,雲渠在原地送了他一程,轉頭往岸上走去。聽到身後傳來老鴇狐疑的聲音:

“這是哪家來的花娘,我怎麽從未見過?”

一道熟悉的男聲從裏頭出來,接話道:“家養的,等客人來了就走。”

他腳下一頓,一臉菜色地回過頭去,就見到他口中的“再生父母”正站在甲板上看著他,目光如炬。

“這不,到了。”

*

回鎣坪寨的船上,雲渠正低著頭臊眉搭眼地坐在軟墊上,對面是蘭亭和李霈。

“老實交代,怎麽又搭上了孫櫟?”李霈剝開一顆晶瑩的龍眼,餵給蘭亭,閑閑問道。

“表兄他......”

“嗯?”

“孫,孫櫟他,其實對我挺好的。”雲渠連忙改口,語氣鄭重道。

“那日他找過我後,雖然不歡而散,但一有閑暇,還是時常帶著我去跑馬、打獵,他獨身至今,也沒有旁的血親,我那姨母將他撫養大後,不知道是瘋了還是傻了,突然就扔下表兄失蹤了,說是跑回了山裏,也說是跳海死了。他一個人生活到現在,所以對我這個表弟十分看重,他說讓我陪他吃頓飯,我實在不忍拒絕。”

他也一樣渴望著同齡的血親,小時候只有他和姑母兩個人在村寨裏,別人家都是兄弟成群,沒人願意跟他玩,他受了欺負也只敢自己背著,姑母只會罵他不聽話。後來長大了,他練出些本事,才有小兄弟願意跟著他,不過更像是收服了一眾手下,並非正兒八經的兄弟相處。

蘭亭捏著龍眼,想起宛夫人說的雲家發生的一切,心中一嘆。也不怪雲渠格外黏著李霈,雖是因恩情在身,但雲渠打心眼兒裏對長兄一般的人物充滿了敬畏和期待。

見李霈沒說話,雲渠連忙正襟危坐地保證道:“我可絕對沒有背叛寨裏,一點兒消息也沒透露,口風絕對緊。公是公,私是私,我省得的。”

“只是私下往來?”李霈挑眉。

“只是私下往來!”

“好,你最好是給我閉緊了嘴。宛夫人那裏也不許打擾。”

收到蘭亭的眼神,李霈囑咐道。

雲渠忙不疊點頭。

船被趕來的聞淞撐到了鎣坪寨附近的河域,雲渠殷勤地起身準備迎他們下船,卻被李霈吩咐道:“行了,回去吧。”

“您二位不走?”

李霈轉頭拉過蘭亭,為她系好鬥篷。

“我們還有地方要去。”

瞧見聞淞已經拉來一艘小船,他擠眉弄眼道:“不會是白頭島吧?”

李霈沒理他,將他轟走,將蘭亭拉著往小舟上走去。

蘭亭倒是有些好奇,“白頭島?”

待她坐穩,李霈才道:“是個傳說罷了。”

接到她不加掩飾的求知目光,李霈才道:“相傳很久之前,溱州有一對苦命鴛鴦,因著家世懸殊,故而不被允許相守,走投無路之下二人便決定私奔,被家中派來的人一路追到海上時,忽遇狂風大作,暴雨傾盆,本以為必死無疑,卻不想兜兜轉轉之下,竟入了一座無人荒島之上,而這島似是憑空出現,聞所未聞。”

小舟在海上起伏飄蕩,船頭的燈籠還不及月光明亮,在海面上映出一段波光粼粼的路,李霈就在這起伏間同她講著這個千百年前的故事。

“二人借此擺脫了那些追來的人,在島上結為眷侶,白頭到老。據傳,那夜的暴風雨,將那些追來的家丁都淹沒在了海中,只有他們二人得以生還。故而有人說是仙人指路,也有人說是龍母娘娘劃了座仙島,這島便叫做白頭島,當地人在此處供奉了神廟祈求風調雨順,姻緣美滿。”

說話間,小島已經到了,李霈撩袍上了岸,又伸手過來接她。聞淞將船系好,撐著另一艘停著的船再次離開。

蘭亭上了島,目光便未從沿路的風光移開,島上花草叢生,樹木參天,卻有碎石小路鋪地,最高處是一座廟宇,古樸的樓閣在高處俯視萬物。

她被李霈牽著走到一處階梯前,蜿蜒的小路沿著山坡而上,沿路都掛滿了燈籠。

整座島在一瞬間都亮了起來。

蘭亭眼角眉梢也被這些花燈點亮,燃起欣喜的色彩,彎著唇朝李霈看去。高大的郎君將她的手牽住,將懷裏的密旨交給她。

明黃的色彩讓蘭亭一楞,接過來展開。

一目十行地看過去,她的眼裏也湧現出激動的神色,淚水盈滿眼眶,簌簌地往下流。

將密旨合上,她猛地抱住他,將頭抵到他的肩膀處,哽咽道:“...真好。”

他雖然一字未提,但一旦倭寇來襲,鎣坪寨的處境有多麽被動,她不用想也能猜到。可這道聖旨來了,一切就有了轉機。

李霈摩挲著她單薄的肩背,掌心有溫暖的熱意湧動,也低聲道:“因為阿芝,想來老天眷顧我了一次。”

蘭亭在他懷裏搖頭,紅著眼擡頭將他的手臂握住,是一個知己對另一個知己,而非戀人間的交談,“不是的。”

“不是因為我。”

“這是天行軍在庇佑你,是死去的將士,是無數葬身海底的英魂,都在庇佑你李五郎。孚光,你的抱負,我都知曉。”

李霈被她說得心中也泛起酥酥麻麻的熱意,千瘡百孔的心逐漸變得完整起來。他伸手與她相擊,回以她同樣的尊重與熱忱,和從前與同袍那般無異。

“阿芝的志向,我也明白。”

他再次伸出手,掌心朝上對著她。

“最高處是神廟,那裏有一棵祈福所用的無妄樹,象征著邪道不行,諸偽避散。我想,旁的姻緣樹恐怕承載不了我們倆的運道,只有這棵樹才可以。”

蘭亭將手放進他的手中,與他並肩立在山道之下。

“那就試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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